“魂”的再塑

作者:乔 榛   【字体:  

 
 


  译制配音,是在银幕或屏幕上用语言、声音、心灵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艺术再创造,必须在还原原片的前提下,体现出人物的情感、意愿、动向,使银幕(或屏幕)上的外国人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既保持原有的身份、气质、个性、情感、语气、声调、音色、节奏等特性,又是个说中国话的人。 
 
   要掌握一个角色,首先就要吃透剧本、理解剧本的主题思想以及自己所配的角色在完成此剧本主题思想过程中所起的作用(而不要急于去念这个角色的台词,要不,容易由于理解不深而造成角色基调的偏差),然后再来分析这个角色的性格特征,找准他的行为贯穿线、他与剧中各个人物的关系以及对待所发生事情的态度等等。这样便可确定对这个角色进行语言形象塑造上所需的基调。同时,找出本人与这个角色有哪些相似之处?哪些不同之处?自己在塑造这个形象的时候,需要改变些什么?突破点什么?接着,再根据剧情的发展以及人物情感的迭宕、变化,性格的成长,在还原原片的前提下,进行人物形象的再创造。

   下面结合几个角色的创造,来谈一些体会。

形象雷同 性格迥异

  《魂断蓝桥》中的罗伊和《美人计》中的德夫林这两个角色,是我早期所配的两个由好莱坞大明星扮演的青年主人公。首先,我从熟悉、分析、理解剧本和摸索人物的个性、基调入手,去掌握角色的。虽然这两个人物都年轻、英俊、潇洒、挺拔,但由于他们的职业、社会地位、周围环境不同,各自的气质、性格均有不同之处。罗伊是个有教养的上流社会的青年,风流,潇洒、多情,有军人风度,因此读词应该干净、利索而有弹性,不能拖泥带水;而《美人计》中的德夫林(由凯里·格朗扮演),也是风度翩翩,但他是个侦探,有着自己的职业特点:刚毅、内向、深沉、冷峻,读词就要有力、清晰、沉着、坚毅。另外,在他身上存在着爱情和职守之间的矛盾,所以更要细致地去挖掘人物内心深层的东西,挖掘语言中的潜在含义。因为有些戏从表面上看来,他对女主人公阿莉西亚(由英格丽·褒曼扮演)是冷冰冰的,但他内心却蕴藏着对她的炽热的爱。如果光从字面理解就只剩下冷的一面,便不符合人物性格。必须深切地体会他的心理,认真寻找他语言中细微的变化,甚至一个字的停顿,微微的颤抖,或是一个小小的呼吸,去挖掘他强烈克制着的情感,这样就可以把人物配得立体了。在影片最后,德夫林潜入匪巢去营救中毒昏迷的阿莉西亚的一场戏,德夫林的词都是低语气,而且,几乎都是气音。这就要求人物的动作与吐词、呼吸、情感三者有机地结合。在“虎穴”中,他既要防人听见,用很低的气音说话,又要对阿莉西娅吐露衷情,激发她活下去的信心,让她跟自己逃出这个火坑;因此,在配音上就要求语言的动作性鲜明,虽然低而轻,但是字音要清晰,韵尾要收全,却又不能咬得太死,字字须打到对方的心灵深处,激起她对生与爱的欲望。当时,我用“毛边”的声音,夹杂着气音,带着柔情和探求的语气,去唤醒阿莉西亚。然后边说边注意观察、判断她的形体、眼神中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和反应。见她认出了自己,眼睛里闪烁出爱的光泽、便更热切地激励她求生的信心。此时的台词,都是断断续续,三五个字一顿;要求语气低而吐字清晰,音断意不断,语势上有一个趋向——渴求得到她的反应,进一层与她交融情感,以完成自己的心理动作,共同逃出匪巢。在这场戏里,我还特别注重与对象的有机交流,如银幕上的阿莉西亚的每二个细微的动作,包括她紧闭着双眼的睫毛微微的一颤,轻轻的一声喘息等等,都是我捕捉角色心理动作的依据,藉此作出相应的反应。这场戏的难度较高,我能较顺利而有色彩地配好这场戏,除了上述努力外,也与导演孙道临老师的启发、帮助分不开。

抛却自我 捕捉感觉

  遇到与自己的个性、素质、戏路距离很大的角色,就应该“抛却自我,捕捉感觉”了。当然,“捕捉感觉”绝不是单纯地靠模仿或技巧能做到的,必须探求角色的心灵深处,才能捉摸到人物个性的特点。

   几年前,我为日本影片《寅次郎的故事—望乡篇》中的寅次郎配音。这类喜剧色彩的角色,过去我从未问津,但却是我梦寐以求的,因为我想进一步开拓创作天地。接受任务之后,我面临着一个如何去创造这个形象的课题。

   首先,从自身着眼,认清和寻找我这个具体的人去配寅次郎的有利条件和不利因素。分析、理解、认识这个人物,以真情实感去表达这个人物在各种场合的不同情绪,包括各种技巧性的要求,对我来说都还不困难。但是,在我身上缺少的是这个人物的思维方法、喜剧节奏和幽默感。寅次郎是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历尽了生活的艰辛。他长相丑陋,举止笨拙,让人觉得傻头傻脑,但他有一颗善良、纯朴的心。这样一个人物,在我过去的配音创作中从未遇到过。为了缩短自身和角色的距离,我竭力从书本、周围的生活和我的记忆中去寻找角色的影子。我不仅从原片演员(日本著名喜剧演员渥美清)精湛的表演中去汲取“养份”,还翻阅了不少日本和中国作家描写小人物的书。特别是在日常生活中有意识地改变自己往日那种持重沉稳的个性,让自己的思维直线条一些,性格开朗一些,节奏明快一些……在塑造这个人物的日子里,我尽量多和年轻人在一起。打球,开玩笑,让自己思考问题简单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大大咧咧、嘻嘻哈哈。就说骑自行车吧,平时,我看到前面有什么情况,以我的个性总是铃也不摁,悄悄刹车,绕过去了;而在那几天,我就又是摁铃,又是大叫大嚷。“哎!对不起,老太太,车来啦!慢点!当心!”这样,开始时候挺别扭,因为街上很多人都认识我,都纳闷:乔榛这是怎么啦?可是这一招还真灵验,到了话筒面前,由于有了些这个人物这方面的感受,就自然而然地有了角色的自我感觉,他的对白也就随着他的思维逻辑从我的嘴里流出来了。

摈弃概念 潜心投入

  光掌握了人物的自我感觉还是不够的。特别象《寅次郎的故事》这样一个喜剧风格的影片,如果我们机械地抱着“演喜剧”这样一种概念,只是去抓人物的傻态,有意识地博取笑料,那就会流于肤浅和不真实。我们应该摈弃刻板的概念,潜心地投入剧中,去真实地体验、感受,再根据角色的“贯穿线”,作出相应的感应,这样才会说出有血有肉的符合角色思维逻辑的语言来,产生预期的效果,使观众由衷地发笑。这也是我配喜剧的一点感受。
  譬如,寅次郎气喘嘘嘘地奔丧回家,看见面前躺着的叔叔,就真以为他死了。想起叔叔的养育之恩,不禁悲从心起,哀痛地扑上去,“叔叔,是我。听见吗?”见叔叔没动静,心里一急,声音也颤抖了:“叔叔……是我——寅次郎……”回头看见妹妹和婶娘,就纯朴地想,我身为男子汉,应该挑起家里这个重担,于是充满豪气地对婶娘和妹妹说:“……这下我回来了,你们就别担心了,什么都还没办吧?放心,放心,放心,……我回来就好办了。我呐。在回来的路上,该办的事我都张罗着给办好了……”说着说着,觉得自己能这样为长辈尽心感到很得意,所以越说越来劲儿。这时候,正在睡午觉的叔叔给他闹腾醒了,撑起身子叫了他一声:“喂,阿寅。”“啊?”阿寅还在起劲地给婶娘和妹妹数叨自己为叔叔丧事所忙乎的那一摊子,所以叔叔叫他,他只不在意地“啊?”了一声,继续跟婶娘她们说话。叔叔又问:“你在说什么?”阿寅正说得起劲,也不顾谁问的话,下意识应了一句:“我说在路上……”当说到“路”字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究竟在跟谁讲话?回头一看!“咦?你还能说话?”喜剧的“包袱”在这儿才抖出来。在配这段戏的时候,我是很认真地对待眼前的一切的:真的因为叔叔的死而伤心;诚心诚意地安慰婶娘和妹妹;得意地向她们夸耀自己的男子汉气魄和干练;下意识地和叔叔答腔,直到意识了是在和叔叔说话,才突然收住,所以“路上”这两个字只说了一半,眼睛直楞楞地盯着“活”过来的叔叔。一个奇峰突起:“咦?你还能说话?”造成一个很尴尬的可笑场面。如果这时候,作为一个配音演员不去真实地体验,而是有意识地夸张语气去逗人发笑,那就必然使人物虚假、做作,也根本不会有喜剧效果了。

   喜剧人物如此,反面人物也是如此,总的来说,不能有一个“演反派”的意识,而应该去塑造一个活生生的人。这个人,有他自己的信念,自己的道德准绳,自己的追求和抱负。他的一切言行都是遵循他的人生观的。所以,我们也必须深入地探求反面人物的内心世界。

   法国影片《国家利益》中的男主人公——军火局的局长勒鲁瓦,在人们一般概念中,是一个阴险、狡诈、伪善、狠毒、杀人不见血的“大反派”。如果,按照这个概念去配音,很可能配成一个“脸谱化”的“反派”。我通过对影片和剧本的仔细揣摩以及对原片演员(法国著名演员让·扬纳)的精湛表演的感悟,觉得绝不能从表面的概念去理解这个人物,而应该深刻地剖析他内在的精神世界。勒鲁瓦是个有着很高学识和涵养的政府高级官员,他是有着自己执着的信念的。他认为自己的一切言行都是为了维护“国家利益”,因而对自己无可指摘。包括他对女主人公安杰拉的规劝、利诱、胁迫以至处决,都是在他的道德准绳之内的。所以,我在为这个人物配音的时候,没有从外在的语调上去塑造人物形象,而是着意捕捉他的生活信念以及他在各个场景中的心理动作,这样才能找到他的语言的内心根据。

   例如,他去安杰拉所住旅馆的房间里阻止她举行记者招待会的一场戏:

   他是在劝阻了想对安杰拉采用强硬手段的情报局长若班以后,主动提出去说服安杰拉的。与安杰拉一见面他先忍耐了安杰拉的怒斥和羞辱,想用老同学的情份(也是编造出来的),来缩短彼此感情上的距离。接着,直截了当地阐明来意。他为了让她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便很动情地对她晓以“明理”,特别是“国家利益”不容侵犯。在配这场戏的时候,我也真的相信自己:这都是为了你好。为了挽救你,同时也是为了挽救国家利益免遭损失,如果你“执意冒这个风险,那结果会怎么样呢?必然是国家利益受到威胁”。所以当说到“贩卖军火对法国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把兵工厂都改成了果园,用那些果酱来代替坦克的出口,那么法国人的生活方式就会一蹶不振。冰箱、高级轿车、周末度假……一切都没了!”这些话的时候,神情非常激动,声音都嘶哑、颤抖了。因为如果这些真的发生了,以“国家至上”为信条的这个人物,是无法忍受的。于是,要竭力让安杰拉也明白这个“道理”,放弃她的信条。这就是勒鲁瓦在说这一席话时候的心理动作。然而,安杰拉对此嗤之以鼻。勒鲁瓦仍大有“大人不记小人过”之态,转而用物质去引诱她。他以自己的信念去揣度安杰拉,坚信“在一定数量之下,金钱是能够抵制的,就象冶金一样,可到了一定温度,它也会熔化的。”不料,她不仅没有被“溶化”反而仍对勒鲁瓦持嘲弄的态度。勒鲁瓦终于恼羞成怒。然而,即使恼怒,也是很有节制的。因为他有恃无恐,自信对方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掌之中,不用动半点肝火,就可以把你辗成齑粉。所以在临出门之前,他也只冷冷地报之以嘲弄:“可坏蛋的日子也不好过,过去他干一件大坏事,可以出名二十年,现在竞争的人太多,几乎都是昙花一现了。”

   这场戏里,勒鲁瓦和安杰拉这一组有着各自执着的信念的性格冲突,形成了真正有魅力的戏剧性,从而也使人物的性格特征显得更鲜明了。通过这个人物的再创造,我再一次尝到了“人物心理刻画”的甜头。不少专家也认为这个人物配得真实可信,有层次有深度,“坏到入骨三分”。

从零开始 塑造心灵

   心灵的再创造,也就是“魂”的再塑。这是我创作生涯里的中心课题。下面我想谈谈在苏联影片《战争与和平》中为主人公彼埃尔配音的创作体会。

   这是我第二次用声音和心灵来塑造托翁笔下的主人公了(上次是《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渥伦斯基)。兴奋之情,难以遏抑,加之此片的编、导、主演乃是我景仰已久的苏联艺术大师邦达尔丘克,那就更令我激动不已。

   邦达尔丘克所塑造的彼埃尔的形象,活如原作中的那个温良而笃情,憨厚而机警,善思却果敢,深沉却时而冒傻气的粗壮的大孩子跃现于屏幕之上。此公与我以往所惯配的角色类型是有很大区别的。不论从外部形象或内部素质而言,对我都是新的课题,所以更需抛却“经验”、“技巧”这两个包袱,一切从“零”开始,用心体验,去刻意塑造心灵中人物的“自我”。

   我感到要掌握这个人物,除了潜心深入对原作的探索,反复揣摩邦达尔丘克的表演,刻意剖析彼埃尔在每个时期对周围一切的处世哲理,层层挖掘他对自我、对爱情、对友谊、对婚姻、对战争、对人民的各种心态之外,最困难的就是要把他多侧面的性格特色统一、谐调起来。他,一个出自豪门的私生子,自小被家庭排斥,只身去英国求学。学成之后回到俄国的上层社会这个极其纷乱复杂的大旋涡里,简直让他懵头转向。然而,淳朴、善良的他,执意追索着人生的真理所在。于是,他去爱,去恨,去付出,去探索。尽管有时候碰得头破血流,他仍执着地去观察、判断、思索、行动……所以,彼埃尔是一个思索型的人物。他的一切行为和语言都是经过思索、判断之后的心灵反映。作为一个从事心灵再塑造的配音者来说,掌握这个人物的语言,就必须是随着人物的思维作出直接的反应,话语就象心泉流淌一样,自然、真切、流畅,毫无矫饰做作。

   就举彼埃尔去看望“私奔”之后极其忏悔、痛苦的娜塔莎这一场戏为例。彼埃尔在心底是深深爱着娜塔莎的,见她如此痛苦,心里极其不忍,就来尽心地宽慰她。宽慰的时候,又不想刺痛她,所以说话的时候,就字斟句酌,多次停顿。“……我对他说,我一定对他说。(你放心、我会把你的心意,告诉安德烈的)可我想知道……一件事。(想提,又不忍提,怕使她更不安)我想…想知道…(吞吞吐吐地)您爱吗?(真怕她真的从心里爱过那个混小子)您爱过那个……(自己心里对阿纳斯托恨之入骨,想狠狠地咒骂他,但又怕骂得彻底,会伤害她,故又顿住,选择用什么词儿提到他)爱过那个坏蛋吗?(见到一提起那个坏蛋,她就痛苦得要哭,便赶紧安慰她)哦,不要再提这个了,我亲爱的,我一定把您的话都告诉他。(又转到前面的话题。可是作为我,我愿意帮助你,尽我的一切帮助你,只要能减轻你的痛苦)可我对你有个请求:把我当作您的知心朋友。如果您需要别人的帮助,出出主意,谈谈心,不是现在,等您冷静以后,请想到我吧。那是我的幸福、如果我能得到这个……”说到这儿,彼埃尔简直想把心底的一切都坦露给她。接着他又下意识地充满挚情地流淌出自己心灵最深处的秘密:“假如我不是我,而是世上……最漂亮……最聪明、最完美的人,假如我有自由,我会马上跪下来,向您求婚,会对您说:我真心爱您!”

   这一段话,确是托翁笔下举世闻名的独白。然而,我在配这段话的时候,并没有有意识地把它当作名句来念,而是真切地用心去体验,去感应,面对着眼前的心目中的爱神,倾诉自己的衷肠。记得在配这段话的时候,我浑身颤抖着,手心里渗着冷汗……当时什么也不想,只想用自己一颗滚烫的爱心去融化娜塔莎那让忏悔冻僵了的心灵。

   “魂”的再塑将在这条路上伴随我的一生,我将无止境地求索,提高,再求索……直至生命终止
 
.

 

Copyright Reserved 2004-2005 西克朗诵网 版权所有

访问量: